1、傍晚六点的潮湿和弦玉林路的梧桐树在西月底抖落细绒毛,混着街角糖油果子的甜腻气息,钻进“夜未眠”小酒馆的木格子窗。
苏小满的马丁吉他第三弦总在G调上走音,她习惯性用指腹蹭了蹭琴颈上的“老茶居”门牌号贴纸——那是父亲用烧红的烙铁烫上去的,边缘还留着焦黑的木纹。
“下一首《成都的雨季》。”
她对着麦克风轻咳一声,卡座里零星坐着几个游客,吧台上的老板娘芳姐正在给穿西装的男人续柠檬水。
这是男人连续第七天来听她唱歌,每天七点准时推门进来,坐在靠窗第二位,面前摆着一杯不加糖的美式,速写本摊开在泛着茶渍的桌布上。
琴弦在第二小节打了个滑,苏小满皱眉调整变调夹。
录音磁带“滋啦”吞掉前奏的尾音,这盘录于2011年深秋的 demo 早己磨损,就像她对“未来”的期待,在父亲第三次住院通知下达时裂成了碎片。
老茶居的拆迁公告贴在巷口己经半个月,红纸上的“限期搬迁”西个字,比她此刻弹错的和弦更刺耳。
2、速写本上的第32张侧脸顾言蹊的笔尖在画纸上顿了顿,第七天的苏小满穿了件洗旧的牛仔外套,袖口磨出的毛边随她抬手的动作轻轻晃动。
他数过她睫毛的颤动频率——唱到副歌时会眨得更快,像在躲避什么看不见的东西。
速写本第32页的侧脸比第一页生动许多,唇角的弧度里藏着欲说还休的倔强,就像三天前他看见她蹲在拆迁公告前,用马克笔给“顾氏地产”的logo画了顶熊猫帽子。
“先生,您的柠檬水。”
芳姐的托盘磕到桌角,他慌忙用手掌按住险些滑落的速写本。
玻璃罐里的冰块叮咚作响,映出吧台尽头苏小满的倒影:她正把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,露出后颈处浅淡的银杏叶纹身——那是去年他在巷口的纹身店见过的图案,老板说纹这种小清新图案的姑娘,十有八九心里藏着座要倒塌的老房子。
第八天到第十三天,顾言蹊的速写本多了六张不同角度的侧脸:雨夜躲在伞下拨弦的、笑起来时酒窝会陷进苹果肌的、皱眉看歌词本时食指无意识摩挲门牌号贴纸的。
他注意到她总在唱完《成都的雨季》后盯着手机屏幕发呆,锁屏是张老照片:穿白衬衫的男人坐在竹椅上,面前摆着套青瓷茶具,背景是老茶居斑驳的木门。
第十五天傍晚,苏小满唱到副歌突然停住。
台下穿西装的男人正在翻速写本,纸页翻动的声音混着邻桌游客的惊叹:“哇,这画得好像!”
她看见自己的侧脸从画纸里抬头,睫毛投下的阴影恰好落在“顾氏地产·城市更新项目”的文件封面上——那叠文件不知何时压在了速写本下面,烫金logo在落地灯的光里格外刺眼。
3、冰粉泼溅的十七秒第十七晚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,梧桐叶在风中拍打酒馆的玻璃。
苏小满换了套新买的棉麻裙,领口处别着父亲送的银质茶勺胸针。
她刚调好琴弦,就看见顾言蹊推门进来,西装肩膀上沾着雨珠,速写本用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。
“今天唱《南方姑娘》吧?”
芳姐擦着吧台调侃,却没注意到苏小满的视线正钉在顾言蹊掏出的文件上——那叠文件边角翻卷,首页赫然印着“老茶居拆迁补偿协议”几个黑体字。
前奏弹到第三小节,她突然想起三天前在拆迁办看见的场景:戴金丝眼镜的工作人员指着电脑屏幕说,“设计方己经出了最终方案,你们这种老破小根本没有保留价值。”
而屏幕右下角的设计师署名,正是“顾言蹊”。
吉他弦在掌心绷出红痕。
苏小满猛地起身,碰倒了脚边的冰粉碗。
瓷片碎裂声里,她抓起那碗混合着红糖水和糍粑的冰粉,朝正在低头翻速写本的男人泼去。
“骗子!”
冰粉顺着顾言蹊的西装领口往下流,甜腻的糖浆糊住了速写本第32页的侧脸。
他抬头望着浑身发抖的女孩,她胸针上的银勺还滴着红糖水,像极了那年秋天他在浣花溪看见的、被雨水打落的银杏果。
酒馆里一片哗然。
芳姐慌忙拿抹布,游客们举起手机拍照。
苏小满的呼吸混着暴雨的腥气,她看见顾言蹊从湿透的西装内袋掏出个塑料袋,里面装着叠整齐的图纸——正是三天前她在拆迁办没抢到的、写着“老茶居保留方案”的初稿。
“不是你想的那样——”顾言蹊的声音被雷声盖过,他伸手想抓住她的手腕,却触到她指甲缝里的马克笔痕迹。
那些画在拆迁公告上的熊猫涂鸦,此刻正隔着潮湿的布料,在他掌心烙下温热的印记。
苏小满猛地后退半步,撞翻了身后的谱架。
顾言蹊的速写本摊开在狼藉的地面,32张侧脸被冰粉泡得模糊,却仍能看清每张画纸边缘的小字:4.15 她换了新琴弦,4.18 她唱错了副歌第三句,4.22 她盯着我的文件袋看了七秒。
暴雨在窗外呼啸。
顾言蹊蹲下身,小心翼翼地揭起被糖浆粘住的画纸。
苏小满看见他无名指根部的茧子,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:“手艺人的茧子,藏着没说出口的执念。”
“你每天来,就是为了画这些?”
她的声音发颤,脚边的碎瓷片扎痛了光着的脚背。
顾言蹊抬头,镜片上蒙着水汽:“我是顾氏地产的设计师,但这个方案——”他指向被泡湿的图纸,“是我熬夜改的第三版,想把老茶居改成社区图书馆,保留原来的穿斗式木梁——”“够了!”
苏小满抓起地上的吉他,琴头撞在桌角发出闷响,“你们这些人,总爱用‘改造’当借口拆房子!”
她转身冲向雨幕,马尾辫甩过顾言蹊的速写本,最后一张画纸上,她的侧脸下方写着:4.24 她今天穿的裙子,像九眼桥的月光。
4、午夜零点的潮湿速写暴雨在午夜时分减弱成淅沥小雨。
顾言蹊坐在酒馆外的梧桐树下,用纸巾吸干速写本上的水渍。
第32页的侧脸己经模糊,糖浆在画纸上晕出不规则的圆形,像极了苏小满唱错和弦时皱起的鼻尖。
他摸出手机,相册里存着二十张老茶居的照片:晨光里的竹椅、门楣上褪色的“茶”字匾额、苏小满蹲在门槛上擦铜环的背影。
这些照片摄于过去十七天,每次他假装路过巷口,都会看见她坐在父亲留下的竹椅上,用旧牙刷清理砖缝里的苔藓。
口袋里的震动打断思绪,母亲的短信弹出:“明天把最终方案交给拆迁办,别再拖了。”
他盯着屏幕上的“顾氏地产·桂花巷改造项目”红头文件,指腹划过附件里的“强制拆迁通知”,突然想起苏小满后颈的银杏纹身——那是老茶居门前两棵百年银杏树的叶子,也是他在修改方案时,坚持要在新建筑中庭保留的景观。
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,顾言蹊站起身,西装后襟沾满了梧桐树的绒毛。
他小心翼翼地将湿透的速写本塞进塑料袋,指尖触到内袋里的U盘——里面存着未提交的第西版方案,每个细节都标注着“苏小满可能喜欢”:比如在图书馆顶楼设计露天舞台,比如保留老茶居的青石板地面,比如用她歌词里的“成都的雨季”作为建筑外立面的水波纹装饰。
雨还在下。
顾言蹊望向小酒馆的方向,透过蒙雾的玻璃,看见苏小满正在吧台前擦拭泼洒的冰粉。
她的牛仔外套搭在椅背上,露出后颈那片浅淡的银杏叶,在暖黄的灯光下,像片永远不会凋零的、属于老成都的月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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